“烟头烫、皮带抽、刀划、电棒恐吓”
18岁的李芳被“男朋友”按在床上挨打。除了女人的哭声,男人的骂声,室友还听到连续20多个耳光声。
室友早已习惯,照常收拾房间,拖地洗衣,直到看到男人用脚踩着李芳,拿大矿泉水瓶一直抡她身子,砸向她的头,她才问了一句:
“张*,你有衣服要洗吗?”
这句话本意是“别再打了”。
“没有”。
他把门关上,继续打她,骂她。
这一天是年4月25日,李芳站在集体宿舍5楼阳台上,面对着张*和“同命相连”的姐妹,声嘶力竭地喊出张*的名字,随后跳楼。
几秒之后,楼下传来一声巨大的“砰”,重物落地的声音。
张*从客厅阳台上跑过来,告诉屋里的人:
“李芳跳楼了。”
△李芳坠楼后,张医院。受访者供图
一个如花的生命就此陨落。
像李芳这么大的女孩还有七八个,她们还没念完高中就外出打工,并在张*高薪的诱惑下在一家名为的KTV做起了“陪侍女”。
张*将这群女孩视为“摇钱树”,每天能拿到数千元的“提成”,并以办保险为名扣下她们的身份证,统一安排住宿,监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。
很难想象,她们只是单纯卖酒。
为了控制这些女孩,张*跟这些少女均保持着“恋爱”关系,如果不服从:
“拳头打,脚踩,烟头烫、皮带抽、刀划”
在前后两年时间里,这群女孩中每个人都遭受过他的*打。
今年1月23日,宿豫区检察院依法对张*以涉嫌组织未成年人违反治安管理活动罪提起公诉。考虑到张*归案后如实供述主要犯罪事实,系坦白,案发后对李芳亲属进行赔偿并获得谅解等法定和酌定情节,公诉人建议法院判处靳某某有期徒刑5年至6年6个月,并处罚金。4月22日,法院采纳公诉意见,以张*犯组织未成年人进行违反治安管理活动罪,判处其有期徒刑6年,并处罚金2万元。
“强迫控制卖淫才6年”
“才六年,这跟罚三杯酒有什么区别?”
“扫黑除恶不是挺厉害,怎么才六年?”
搜狐号《极昼》的记者回到事发地寻访调查十几天,采访到了与该案相关的KTV陪酒少女等人,试图对李芳之死做出深度还原。
陪酒小妹
6月21日,夏至,苏北小城宿迁迎来一年中白天最长的一天。
城里最繁华的“楚街”街道上,密布着20来家大大小小的KTV。几个月前,这里一到晚上就堵车,此起彼伏的喇叭声、晃动的车灯和闪烁的霓虹,组成这里的热闹。
但现在,一家家KTV门上都挂着锁链,透过灰蒙蒙的玻璃门往里看,几把椅子和几个酒瓶散落在大厅,地上积一层灰。
就连出租车司机最近收工也早,KTV停业,拉不到后半夜下班的陪酒小妹,也很久没有小妹对他们发嗲:“大哥,有客人的话麻烦拉到我的KTV,照顾照顾我生意。”
李芳曾经是她们中间的一个。
“眼睛大大的,头发卷卷的,不打理的时候还有点炸。”一家化妆店的老板娘还记得她。她晚上7点左右来,上妆不过十几分钟,擦粉、描眉画眼、打腮红、涂唇。有时和一群小妹一起来,叽叽喳喳来,又咋咋唬唬走。她说话带刺儿,嫌头发打理得不好,冲老板娘甩一句“老妈妈(方言,老太婆)”。
“这么晚还带着妆在街上乱走的,你说她们去做什么?”老板娘说。
李芳16岁就入行做陪酒小妹,在KTV(店名)做了两年多。
她是别着格子发带的乖乖女,也是牛仔裤膝盖破洞里露出黑色网袜的老烟枪。一张照片里,她蹲在地上抽烟,头轻蔑地扬起,夹烟的左手无名指戴了戒指,中指纹了字。
在二姐那里,她是工作两年却连块打车钱都拿不出来的穷*。在弟弟心里,她是那个跑几十公里送疥疮药膏给他涂抹的仗义姐姐。
她小名叫毛丫头,出生在宿迁郊区的村子,距离城区20多公里。她在家里排行老三,爸爸十几年前就死了,妈妈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,最穷的时候靠捡破烂为生。
从十几岁开始,她不再念书。弟弟已记不起准确的年份,在桌上划拉了十几分钟,才犹犹豫豫地说:“上到6年级(就退学),可能是年,也可能是年。”
姐弟俩都不相信上学能够改变命运,认为读书对挣钱毫无用处,“在我们农村人眼里,钱就是很重要。”
辍学后李芳去过上海、福建、江苏常熟闯荡,做过淘宝客服,进过服装厂钉扣子,也在老家的泡沫厂打过零工,但每次都坚持不了几个月。
弟弟的记忆中,她更多时候坐在家门口和朋友闲聊,要么就出去玩电脑,去朋友家,或钻进网吧,“她不玩游戏,只聊天看电视剧。”
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年5月。一天傍晚,李芳提着包衣服去塑料瓶盖厂找妈妈,说要跟着同学去宿迁城里的饭店做服务员。妈妈从厂子出来,看到李芳身边还站着一个圆脸女孩。
“过两天就要收麦子了,你在家帮我收完麦子吧。”
“我到时候再回来。”
“你要去哪个饭店工作啊?”
圆脸女孩走上前,笑着对李芳妈说:“阿姨,放心吧,有我跟着她呢,我会照顾她。”
△李芳(受访者供图)
“张*来了……”
张*是城里KTV的经理,“张*”是花名,本名姓靳,今年40多岁。
年4月20日晚,李芳和同事聚餐,看到张*和另一个小妹搂抱在一起,说说笑笑,“挺生气的,全程没怎么说话”。同去的大花记得,那天是张*生日,那个小妹送他一大捧花。李芳后来不见了,没回去上班,也没去公寓。
在张*手下,有七八个像李芳一样大的女孩子,都是陪酒小妹,大花也是。她说,张*租了两套三室一厅,安排小妹统一住宿,他和李芳住其中一间,“但李芳和那个送花的都是他女朋友”。
这种关系在KTV经理和小妹中间很常见,多数小妹能够接受,互不避讳。化妆店老板对张*印象很好:“他一说话就能逗那些女孩子笑。”
那天晚上9点多,李峰正在朋友的理发店里,突然接到姐姐李芳的电话——
“我要回家,给我转块钱打车费。”
“我没钱,找二姐要。”
半小时后,李峰在镇上接到刚下出租车的李芳,两人一起回家。
张*发现李芳不在KTV,认定她逃跑了,开上车带着大花去她家找。到了村头,张*给李芳打电话,“我的乖我的肉嘞,你快出来跟我走吧”。大花坐在车里,听张*哄李芳,哄了两个小时,李芳也没出来。
第二天一大早,李峰到村口发现张*还没走,他的本田CRV就停在通往镇上必经之路的岔口。李峰扭头跑回家告诉姐姐:“张*在外面等着”。
听到这话,李芳猛然愣住,眼睛里闪过恐惧,随后平静下来:“张*是来带我走的,我不想再回KTV了。”李峰和妈妈担心出事,在家轮流陪着李芳,李峰还到镇上找来四个朋友,晚上到家里睡觉——壮胆。
晚上11点多,张*还是没走。下着大雨,李峰透过院门底下的缝隙看到车灯照进来,隔着雨声他听到喇叭嘀了两声,“他围着我家门口转了两圈,灯慢慢没有了。”
两天后,张*打来电话,李峰撒了个谎:“她出去打工了”。张*不信,撂了狠话:“我知道你姐在哪儿,不交人就弄死你。”李峰偷偷给姐姐发信息,让她躲在楼梯下的小储物间里。
张*跟李峰回家,在院子里忽然听到哭声,抬头往二楼看。李峰慌慌张张跑上楼,发现李芳躲在一个墙角,地上铺着一个麻袋,身上盖了一床被子。李芳一直在哭,哭着和弟弟说,“我下去跟张*聊聊吧。”
李芳做陪酒小妹的事,李峰是全家最早知道的。有一次他接到姐姐“出来,见见你的三姐夫。”那是他第一次见张*,在镇上的一家干锅店,“看起来关系不错,我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,让他买烟他就去了。”
后来,他才知道张*能通过手机定位发现姐姐的位置。李芳逃到浙江,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把人找回来的。
李峰无法理解姐姐的决定,“她说要面对张*,跟他讲清楚不要再找她了。”为了姐姐安全,李峰一直跟着她和张*,听到张*一直求她,而李芳不怎么开口,“开口说的也是不想回去。”
4月23日晚10点,李峰陪姐姐回家,告诉张*“不要再来了”。张*没说什么,李峰以为事情结束了。
但第二天晚上,李芳出事的前一晚,他又接到姐姐“张*来了……”
△张*(受访者供图)
开心就哄,不开心就打
李峰头皮麻了一下,蹬上摩托车往家赶,脑子一片空白,五六分钟就回到家里。
大门是关着的,他推开,漆黑一片。李峰打开灯,发现屋里很乱,像有人拉扯过,他的凉拖不见了。院子里一边挂着洗好的衣服,另一边摆着姐姐的鞋。他打开李芳的屋门,蚊香还没有灭,再给她打电话就打不通了。
后来,李芳妈妈在围墙外发现鞋印,“是张*趁我家没人爬墙进入我家,带走了毛丫头。”张*对此有另外一个说法,按照李芳家辩护律师的转述,“张*说,她妈妈把李芳反锁在家,李芳自愿跟他爬墙走的。”
根据检察日报公布的案情,张*与这些女孩保持所谓的’恋爱’关系,就是想牢牢地控制住她们,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。一旦有人逃跑,抓住后他就用烟头烫、用皮带抽、用刀划割、用电棒恐吓。
大花逃跑过一次,张*把她抓回去关在屋子里,用拳头打,用脚踩。所有小妹都看着,没人敢上前拉,拉就一起打。那次,他打断了一根棒球棍,还拿起电棍,“逮哪儿电哪儿”。开始只有一小片儿麻,后来全身都麻,大花动不了。之后,她听话了很多,“我被打得身上没一块儿好肉。”
打完后张*会哄,像哄女朋友一样,“乖、宝贝地叫,还说我们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。”他一开始手下有十几个小妹,后来剩八九个,大花知道,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再走。
除了暴力,压着工资不发也是一种控制手段。李芳告诉过弟弟,她挣的钱都被张*拿着,每次要买东西,他再一点点往外掏。
朱迪在宿迁另一家KTV当经理,和张*一样,手下有十几个小妹。他告诉《极昼》,带小妹的人叫“妈咪”,每次小妹陪完客人,“妈咪”抽成10%,称为“台票”。如果客人因为某个小妹订了包厢,小妹从客人总消费中抽成35%,妈咪抽25%。
“能让客人订包厢的小妹,妈咪都不想让她们走。”朱迪透露,除了压着工资不给,“妈咪”还会从她们的